身份

175电影Memento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这个问题并不像表面看的那么无稽。你是谁就是你的身份,身份并不就只是你的名字,你可以从今天起改名换姓,但你并不因此就变成另一个人,你的身份并不会随着你的名字而改变。除了“你是你的父母的子女”以外,任何别的身份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与其说人被动地接受自己的身份而不能抽身,比如说自私的人,倒不如说,你总是带有一定的主动,超越自身并修正自己的身份。当然,客观环境总会大大缩窄一个人所能选择的身份的范围,但不能就因此断定人对自己的身份就没有一点主动的影响力。即使被限制自由,即使被严刑拷打,总是有那么一点空间;即使无力再抵抗,总可以说个“不”,这是人不可剥夺的自由。但在日常生活里面的扮演的身份,就有非常大的自由度。即使在“父母的子女”这一类身份里,还是有空间的:接受这个身份,还是逃避,怎样接受,怎样逃避……

为何我们平时竟从未感受到这种自由,以至于我们都觉得自己的身份是理所当然的,像是镶嵌进灵魂里?事实上,只有在极少的场合我们才能感觉到这种自由,而且是用非常负面的方式去感觉的。刚来科大的时候,经常梦到自己在高三的课室为高考准备,却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是大学生了,非常焦虑地在记忆里搜寻已成为大学生的证据:参加高考、高考、面试、来科大的经历……大学生这个身份对于我不是必然的,我还可以是别的什么。这并不是说人可以使用自己的能动性改变自己的身份,而是人总是被迫自由的,包括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身份。这种自由连同责任是如此地紧逼我们,以至于我们有时候想假装这种自由并不存在,以换取身份的安全。记忆可以是这样的一种手段,当我们想起自己所做的选择时,似乎我们生来就会那样选择,似乎我们从来就是那样的人,因而躲避了自由及其无力感。

记忆之所以会成为身份认定的重要凭据是因为,记忆总是被认为是对事实的准确刻画。而事实上,记忆很不可靠。弗洛伊德早年发现许多神经官能症的患者都有在童年遭遇性侵犯的经历,后来却发现患者的记忆大多被发现是不可靠的,甚至是虚妄的。既然看到了记忆的不可靠,就应该看到自己的身份,也很可能是不可靠的。也就是说,记忆并并不是我是这样或那样的人的充分理据。《记忆碎片》(Memento)这部电影以一个脑部受创患者(不能形成短期记忆)的经历考察了人如何凭着不可靠的记忆去认定自己的身份。

《记忆碎片》的男主角Leonard在试图拯救被入屋匪徒强奸的妻子时遭受脑部创伤(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致使不能形成任何新的短期记忆,他的记忆只能持续大约10分钟。这样的病患能在现代社会生存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却成功地用文字和照片代替了记忆:最关键的信息都言简意赅地纹在身上,胸前的两句话“JOHN G.奸杀了我的妻子。把他找出来杀了”时刻提醒他复仇者的身份,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人生意义。仇人的特征和个人信息也用中肯、毫无歧义的短语纹在上身和大腿上。每一个重要的人和地方都被拍下,照片背面还写着一些关于这个人的信息,比如“这个人不能相信”或“她会出于同情帮助你”,以使他能和别人正常地打交道,不至于在关键的事情上被骗。对于自己经常往返的地点,Leonard也做出相似的处理。他还随身携带着更多更详细的资料,包括警方的资料和法院审理John G.案的经过。这个有层次的信息系统似乎比记忆更可靠,因为他用“事实”代替记忆:记忆内容丰富,但含义暧昧,容易被扭曲,每次回忆都会被插入新的诠释;文字和相片虽然单调,但其所记载的事实被写在介质上后,只要没遭刻意删改,便不会被改变。

随着剧情的进展,你会发现Leonard的“事实”系统其实并没有那么可靠。这样的系统的可靠性总是建基于这样一种假设:“事实”的记录者总是持着一种冷静无偏颇的态度从容不迫地记录下所发生的一切。可是在电影里这个假设不总是成立。在酒吧打工的Natalie被Leonard认定为会出于同情心帮助自己的人,但事实并不如此。她有个贩毒的男朋友,她自己也参与到贩毒的行当中。Leonard于她只是达到自己的目的工具。到底是什么使得“事实”失效的呢?那是因为面对生活中遇到的众多信息,我们总是有选择地记忆下我们认为重要的事实,Leonard的记录也不例外。歪曲事实是一种欺骗,隐瞒部分事实也是一种欺骗,这个主观的筛选已经损害了“事实”的可靠性。表面上的客观性使得“事实”更加有欺骗性。照片后写的话也并不是那么确定无误,即使像“不要相信他的谎言”这样的大白话仍很暧昧。什么样的谎言?凭什么认定其为谎言?客观的事实其实渗透着不确定的缝隙。此外,Natalie还直接利用Leonard记忆的弱点,操纵他的“事实”系统,不让不利于她的信息有机会进入他的记录。记忆是可以被操纵的,因而身份也是可以被操纵的。我可以操纵我在你眼中的身份,我也可以操纵你自己的身份。

Leonard经常对人说那么一个故事:一个叫Sammy的中年男子在车祸中损伤了脑部,也无法形成短期记忆。身为保险公司调查员的Leonard发现Sammy的疾病是心理性质的,不是生理性质的,因此挽救了保险公司的一笔“损失”。Sammy的妻子悲痛万分之下借Sammy之手自杀。

影片将近结束之处,Leonard发现了John G.的踪影,并在一间弃置的小屋里与John G.正面冲突,并杀死了John G.。一直自称Teddy并伪称只是Leonard的好友的警官到场告知他事情的真相:Leonard早已经杀死了强奸其妻子的John G.,有相为证,可是他很快又不记得了,继续追寻那个早已不存在的John G.,Teddy顺带借他之手私自出处决几个毒贩,并和他分享赃款。事情就是这样,Leonard杀死一个John G.,高兴了一阵然后又忘记了,然后又继续按Teddy的诱导搜寻并杀死下一个John G.。如果这还不够惊人的话,考虑以下事实:Sammy的故事其实就是Leonard的故事,错手杀死妻子的是他,真正的Sammy是个骗子,被他揭破了。通过不断重复这个故事Leonard成功地忘掉了自己错手杀死妻子这个事实。警察档案失踪的几页是他为了制造想像的空间而故意撕下的。这也暗示他的记忆障碍很可能是心理性质的,为了不让他面对自己错手杀死妻子的事实,他不得不主动操控自己的记忆,无休止继续追杀John G.的游戏。

最终Leonard必须直面一个巨大的问题,这也是每个意识到身份并不是给定的人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假如自己的身份是基于谎言和被伪造的记忆的,那么他的身份,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换句话来说,如果自己的身份不是基于事实,或者说事实并不能提供充足的理由,那么这样的身份还有什么意义呢?但事实很可能是,没有那样的事实,或者说,对于身份永远就没有充足的理由,即使有那也多少是自欺欺人的。身份总是有选择的空间,人们选择自己的身份。为了抵御自由选择带来的无力感,记忆被用来提供充足的理由。想起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便犹如自己从来就是那样的人。Leonard选择自己的下一个John G.,我们要记忆确认自己的身份,这并没有什么不同。